關於李公子的第20個夢，刀光劍影的江湖在我面前展開，刀從我的鼻尖掠過，寒意來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。很久以前李公子對我說過，我所在的與他所在的，原本就是同一個世界，所以我知道每一場廝殺，都與他，與我自己的命運息息相關。這江湖浩大，是鮮衣怒馬快意恩仇，還是殺伐決斷血雨腥風，個中冷暖，只有沈浮其中的人自己明白。

廝殺中不經意回頭，看見李公子泛舟遠游，我在江岸邊追逐，刀劍相擊的聲音在身後遠去，風掀起浪打濕了我的裙角，我聽見風聲中傳來長長的嘆息，我看見那一葉扁舟，一襲青衫越來越遠，消失在波光槳聲裏，消失在爛漫的雲霞間，消失在長河的盡頭、世界的另一邊……

我想他是走了，帶著他的不平、不甘、不解，離開了這個江湖，離開了這個塵世。就像他說的那樣，百代萬物，不過盈虛更替，興衰交疊，一切都會過去，每一個生命都會化作塵埃，永不再來。

我並不意外，也不難過。那份平靜的哀傷，就像是告別著從前的自己。

安逸的生活裏，人好像在寄生，太多依賴，太多生活的印記，都是我賴以生存的養分，直到有一天忽然醒來，發現必須將它們全部剝離。來時漫不經心，不知不覺間已點點滴滴刻入骨血，寸寸連著蝕心跗骨的疼。曾經說過很多一生一世的誓言，既然我的一生一世結束得那麽快，那也只能抽離所有依賴，讓自己長出新的筋骨，人總得經歷幾次鮮血淋漓的成長，才會變得更加強大。

***

望京，高聳入雲的寫字樓，我的新生活將在這裏開啟。

多年前，仰頭看著只在電視上才見過的摩天大樓，玻璃幕墻反射著陽光刺入眼睛，我卻舍不得遮擋目光，初入首都的興奮讓我忘記了面試的緊張。

陸一梧問我：“你應聘什麽崗位？”

“文案策劃，以後做編劇！”我咧嘴一笑，透過指縫看著高高的天空和更高的樓頂：“在社團改過幾次臺本，感覺編劇也挺好玩的，試試唄！”我對廣告或者影視的團隊組成一無所知，只知道陸一梧將要扛攝像機成為攝影，可我扛不動那東西，也買不起鏡頭來練手，想來想去，只有文案工作成本最低，似乎也最有趣。

那時一個幼稚草率的選擇，竟然變成了這麽多年割舍不下的舊夢，這是否就是生命深處宿命的召喚？

響應這召喚，我回來了，回來重新走進影視公司，以編劇的身份。

這家公司在合夥人分家之後發展迅速，現在有幾百名員工，占據兩層寫字樓。辛凱安排了一個年輕女孩帶我熟悉工作環境，女孩自我介紹叫希希，是我的槍手之一，她在公司成立之初入職，現在已可以獨當一面。希希向我說了些公司的情況，也聊了聊我的“槍手”團隊：公司成立之初有兩個編劇和一個內容總監，總監提出大綱，編劇完成具體內容，整個團隊的工作成果最終都寫著我的名字。後來團隊不斷擴大，一部分人開始獨立創作，但每年還會有一兩部精工細作的劇要冠以我的名字。

“領導說不能倒了你的招牌，我又是部門裏最沒個人特色的一個，所以頂著你的招牌一寫五年。真沒想到有一天可以見到本尊，好幸運。”希希帶著天然的親和力，開玩笑似的隨口說道：“還有，本尊來了，就意味著我可以提前半年署自己的名字了。”

我問她：“一直做槍手不能正名，會很委屈吧？”

希希搖搖頭：“還好。一開始覺得沒勇氣直面觀眾，躲在你背後剛好，後來就習慣了。再說有羅總那樣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，誰還敢計較這些。”

希希說的羅總是內容總監，我們的直接領導。他四十出頭年紀，有些發福，大家一般會叫他胖羅或者Paul。按希希所說，他才是我名字下面最大的槍手，我不禁好奇，他有能力有才華，為什麽要打著我的招牌，是和希希一樣不敢直面觀眾，還是當真是個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？

幾天之後，我準備好幾個選題提交給總監，才和Paul打了第一次交道。那種感覺很神奇，他明明是我的槍手，卻又是我的領導，明明是第一次見面，卻因為劇本神交已久。確實像希希所說，Paul脾氣好，沒有一點領導架子，看過我提交的幾個選題，笑瞇瞇地問：“很喜歡歷史劇？”我提交的三個選題中，有兩個歷史劇，另有一個現代劇，寫得有些潦草，頗有湊數之嫌。

我點點頭，早已準備好了一番說辭：“我看過公司前幾年的所有作品，相信公司有不錯的班底，可是作品始終沒能真正打出品牌。歷史劇制作成本的確比較高，但只要精工細作，擴大宣傳，不愁上星占據一個好時段。前陣子和辛總聊天的時候說到，粗制濫造的雷劇時代已經過去了，觀眾需要看到品質，公司積累了幾年，我相信制作團隊和營銷渠道都足夠打入一線市場。”

只要是公司領導，都願意聽到有利於公司發展的方案，一入職就寫大制作的歷史劇的確野心大了些，但只要是為公司著想，領導就不會拒絕。果然Paul笑了笑，沒有提出異議。又問：“那就個人而說呢？為什麽想寫歷史劇？”

個人的想法嗎？我還記著夢裏的江湖，記著陸一梧轉述給我的武俠夢，但我也深知武俠的不可行。五年前，武俠只剩最後一口氣，靠著一兩部雜糅了其他元素的電影支撐著最後的領土，五年後的現在，最後的領土終於變成無人守護的荒野。當下的影視市場，仙俠、穿越、言情，這是泡沫偶像劇的套路，宮鬥、權謀、諜戰，這是熱播正劇的套路。武俠已死，這無可否認，可我心裏隱隱覺得，這個世界其實還是需要俠的，需要江湖之外，俠的另一種存在形式。所以我想寫亂世，寫亂世俠情——只是，這些私心，可以在這裏說出來嗎？

考慮了一下，我謹慎地開口：“因為我覺得文化產業不應該宣揚個人的得失，而應該放眼天下和歷史，傳播正能量。權謀比宮鬥高的一層，在於背後有國家社稷和天下正義，早些年的歷史劇比權謀又高一層，在於有歷史的眼光和文化的根基。我喜歡歷史，喜歡滄海桑田的宿命感，也喜歡古代的價值觀，現代人缺少那些東西。”

Paul聽罷點了點頭，給了一個簡短的評價：“難得。”他又看了看幾個選題，最終選擇了其中一個：“元末明初，站在朱元璋的對立面，為天下爭霸中的失敗者立傳——我喜歡這種‘雖天下人吾往矣’的氣質。既然要挑戰，那就選最冷門的一個，有任何困難就說，公司全力支持。”

雖千萬人吾往矣。這是我自己都不曾想到的評價，Paul大腹便便像尊彌勒，可說這話的時候卻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銳氣，惹得我心中都湧起一陣熱血——我何嘗不是頂著太多壓力走到這一步，雖千萬人吾往矣，我一定可以寫好這個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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